我的祖父

Posted by Yuling Yao on Dec 26, 2022.       Tag: people  

我的爷爷,姚建德,去世了。 行子肠断,百感凄恻。我记得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小时候阖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的妈妈病笃时,吃过晚饭我对着爷爷说我现在就猜你在想什么。他说,什么。我说,你一定是在担忧你的妈妈的病情。彼时,固然在我的当时眼光来看,爷爷已然是很老了,但实际上他大约刚过花甲,尚未退休。二十多年过去,爷爷已经和他的妈妈一道逝去。怅望洒泪,唯別而已矣。

1936年,我的爷爷出生在C城内的小马元巷。马元巷者,据说是本城人士当初痛恨元人的铁蹄,故而以元为马,在地名上精神胜利了一次。之所以闲笔写到抗元,是因为据说我家谱上的远祖正是宋季抗元守城的姚訔,文丞相写诗赞他“壮甚睢阳守”,姚訔战死城破,本城遂为伯颜屠作马邑,嗣后姚訔入祀忠义祠,附于吾郡季子庙东。此后一千年,我的父系祖先们或许不再移动,静滞在这座水乡小城里耕读。1936年,忠义祠和浩然亭的香火尚在,只是另一拨的外敌正循着当初蒙古人和满洲人席卷南下的辙印,小城里山雨欲来。

马元巷巷口的宅院,是清季盛宫保的旧宅。1936年,宫保大人已然身殁,唯身后留下的实业余韵,此刻还在这座小城里回响。我爷爷的伯父姚伯方和父亲姚仲杉,从大同大学读完书之后,此刻正随着他们兄弟的父亲姚利生,在C城内经营一家“志盛恒染织厂”。草创之初,大约是开在青果巷里的一个棉布店“恒和泰”,正赶上了一次大战江南民族资本在棉纺织工业的风云际会,故而1933年进军产业上游,在小南门外西河沿开设志盛恒染织厂,生产“双鹿”和“凤球”牌细布和斜纹,一时间铁机洋马,学金粉南朝模样。爷爷出生后,还不曾来得及享受贵公子的生活,便遭逢胡马窥江,志盛恒厂跟着邻邑的荣家的步伐,用火车把厂房和机器迁去了上海的公共租界,1938年在上海胶州路879号新成立了“志成染织厂”。城头变幻大王旗,日据下何以苦撑待变地支撑工厂,旧世家在战乱年代如何养育一个新生儿,我不知道。抗战胜利后华夏重光,日据工厂得以接收,爷爷搬去姑苏城上学,那是是随着他去苏州设分厂扩张的父亲。

鼎革之初,志盛恒和上海志成厂正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爷爷的家境尚且无虞,因为他的伯父和父亲在如约公私合营,别姓人家新画梁,乌衣巷里的宝玦青珊瑚变成了江苏省政协全国工商联合会的左昭右穆。这些故事我没有问过爷爷,他似乎对此从来也没有上心过。爷爷此刻考取了他在马元巷的那位邻居开创的交通大学,收拾行囊在上海学习热能和机械。1956年,伟人弹指一挥间,志盛恒染织厂已经完成了合营改组;两百里外,交通大学内迁。爷爷跟着整座学校“向科学进军,建设大西北”,被搬去了西北的崭新的交通大学里,用俄文上着最后一年的专业课。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电力工业部从北京搬来西安的热工研究院做工程师。尽西风,止笳吹,那么,江南雨巷里长大的翩翩西园贵公子,在八水绕城的西北,大约仍旧不免有些莼鲈之思罢,不过爷爷要一直要到70年代兵马俑发现的前夕,才搬回C城,依旧做工程师。这一次,是在C城锅炉厂。

浩劫年代里时候爷爷的资本家伯父和父亲正在接受批判和改造:志盛恒染织厂改造成了C城国营第二织布厂,上海分厂志成染织厂改造成了上海国营第二织布厂。较诸曾同在C城纺织业工作的林昭,旧时王谢,荆棘之余尚得片瓦立身,自然不是最不幸的。我后来问过爷爷,他在那个疯狂年代里做什么,爷爷说他大抵躲进小楼成一统,做自己的业务,默默看书画图,哪管春夏与秋冬。说来话巧,1970年C城锅炉厂成立,厂长丁瑞芝是从革命狂潮更疯狂的武汉热工所调任的,在武汉热工所,丁和爷爷的交大学长江交往甚笃,据丁的回忆,动乱年代的江同样沉浸在自己的业务工作里,大抵是那一代读书人所见略同的底色:

虽然现在的形势下咱们没有太多的设计任务,但可以利用时间好好学习专业知识和外语,提高自己,总不会一直是这样乱哄哄的无政府状态吧?等到恢复正常秩序后,自己的知识就会有用武之地了。

四十年后,十八岁的我在C城清华校友会上见过这位后来又做了大官的丁前厂长,我和爷爷说我与他的老同事共筵觥筹,砚席得继,爷爷很高兴。

不同于他的学长和同侪,爷爷回乡后一直留在锅炉厂做工程师,朝乾夕惕,一箪一瓢。乐以忘忧乎?恒产恒心乎?惟其主一无适耳。

1985年,爷爷名列第一届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获奖的题目是 φ2 × 21m 蒸压釜(ZS13-2/21)。这是我在江苏省省志上查到的,是和他的母校上海交通大学合作的项目,具体这个蒸压釜是什么,我茫然无知。可资慰藉者,四十年后的互联网,依旧在谷歌学术留存着以爷爷为主要完成人的发明专利,至少还包括:

前辈读书人立德立言终克不朽的理想,大体如是。如是业务上的成就,我从来不曾听爷爷提过。我只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在家里画图纸,蓝色的巨大的图纸,上面是铅笔写的工工整整的仿宋字和运斤成风的设计图。

爷爷工程师的职业一直工作到退休,退休之后继续返聘,嗣后国营工厂改制易辙,爷爷又被延揽去其他企业,古稀老人,每周坐公交车去上班,与世无争,依旧在巨大的图纸上面用铅笔写工工整整的仿宋字和画运斤成风的设计图,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晚年的爷爷除却看书读报,似乎并没有多的爱好。他一度很认真的学电脑,但大概始终未解个中意趣。爷爷从小给我买了很多书,我到美国之后有一次挑了本便宜的热力学的小册子送给他,若是十年前他还会兴致盎然地挑灯夜读,但此刻爷爷已经是耄耋暮年,于是,公子无忌的往昔,同学少年的迷梦,江南塞北的倘佯迁延,浸染着纸笔油墨尺规绳矩的孔颜乐处,勾连着钢铁石油煤炭蒸汽的万里家国,以及被周遭大时代里壮怀激烈的宏大叙事与个中狷介不为求其放心的大誓愿力所交织裹挟八秩有余的进退行藏,终究抵不过老之已至的暮年心境。

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任凭是布帛的丝絮锅炉的蒸汽抑或是功名馀事,最终也都因循着热力学定律,化为野马尘埃。但爷爷所给予世界的温良,将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