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多不贱

Posted by Yuling Yao on Jun 05, 2021.       Tag: literature  

葡萄

六年前当我还在那个古都的闷热的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读到了 Joseph Brodsky 的诗, 读来豪气干云

Sir, you are tough, and I am tough. But who will write whose epitaph?

直译翻成中文便是:

你也强梁,我也强梁。 可是谁给谁写墓志铭?

不过这样的直译失之平淡,倘在抽象的层面意译,庶几颉颃者,唯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然而细究起来,此番豪气全无意义,无非是作者运交华盖所求违愿李广不封,可是究竟不平而鸣,希冀而后图南的际遇。固然律诗写来文雅,可是内里却也一如连狐狸都会说的

葡萄好酸。

平生萧瑟的人恒河沙数所在多矣,但革命却也到底不是请客吃饭,再怎么盘算自己的中年危机,大誓愿力,到头来诗赋动江关的独庾信一人。况且纵是庾开府的文章,当时凌云健笔,耗费了许多捻断根须的琢磨工夫,或者自以为必克千秋文藻饶益众生罢,只是传到今天的寥寥几句耳,何曾还有「动江关」的气象?倒是江关何处,使人愁。

cul-de-sac

不过上面整个故事的重点却并不在庾信——我已经连微信都不常用了——而在于我在六年前当我还在那个古都的闷热的学校里读书的时候顿生豪气。我当时似乎在忧愁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我现在忘记了,只记得我也许有一天去图书馆读黄仲则的诗,读到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这种诗当然是无聊文人老生常谈的意境:

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以一个当时二十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学生的穷极无聊的内心而言,钞几句这样的假装的献愁供恨自当划算:约略等于你在戏台下看贾宝玉抄家流放,固然你也许垂涕作态,可是其实明知道去看的就是贾家亿万家财散掉的故事;为了成全观者刹那的一抹感动,原本就是要非要让贾家亿万家财散掉不可的。

在六月饮用移除了咖啡因的意式浓缩

那么,你以为你竟能从小说家言里的抄家的贾宝玉上面看到梦幻泡影么,可其实梦幻泡影也无非是嘴上未实灭度的冠冕话:竟不知绝望之为虚妄,果真是与希望相同的么?

那么,我早先岂不知无聊之为可憎?但不虚的真实却也格外可怖,故而我终究上天入地找出了李代桃僵的不二法门:戏台上的兴亡,人工眼泪,隐形眼镜,去掉咖啡因的意大利浓缩咖啡,无糖的可口可乐,无糖并且去掉咖啡因的可口可乐,人造雪道上的滑雪,洛克菲勒广场用自来水灌的滑冰,同进士出身,在纽约时报上惆怅巴勒斯坦的尘埃、巴黎的铅与火……远看仿佛堂皇恢宏的标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近看全是馆阁体誊抄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然而这许多运用之妙的算计,而今却也终于到了黔驴技穷机关算尽的时候。或者事后看来,这许多机关一时竟也都空虚了罢:幼儿园的口算作业,租房窗户要朝南,出门检查带钥匙,两篇 JRSS-B,黑五买消音耳机有折扣,花生与豆干同嚼,三千米 15 分钟及格,三万年前的石头磨过,城头大王旗,常旅客积分,枕上里的黄粱梦,黄粱梦里的功德和福报,托福,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路,黄莺,觅封侯,黄犬,腐鼠,随堂默写,立德立言,三十二相,冠者五六人,六经注我,八月科场,十年一觉……然而这悲凉漂渺的希望终于是逝去了。

叶公在柱子上雕凿了许多圆满光明的龙。夤夜,却果真有许多虚空和迟暮从无量远处汹涌奔腾黑云压城。云从龙,故尔我以为那乃是我手绘的圆满光明的龙,竟欲起身而不得,可是我仿佛居然沉浸在这虚空和迟暮里,我伸头去看,乃于虚空中看见十方无量百千万亿的旷野,于旷野上看见大火猛炎烧萧条兮,于大火中看见洪水方割怀山襄陵,然而这大水也是逝去了。身心不动,无所有性,竟然连虚空也塌陷了,惟余下真实不虚的虚空。

从前种种,譬若于泽畔看东流水,唯觉得必观其澜。但殊不知那连山绝壑的河床最深处的沙砾曾经也依附着一根羽毛翱翔过璀璨庄严的云霄,次第飞过阎浮提昆仑山清净土诸聚落村营城邑林薮,靡不周遍。彼时,天空妙光宝相,不知那是玫瑰琉璃色还是栴檀玻璃色还是苍苍正色还是身意快哉心事拿云的无所住色。曾几何时,孤鹤梦了梦道士,蜉蝣绕了绕须弥,江山变了变陵谷,老僧拍了拍蹇驴,飞鸿抖了抖雪泥。终于,十方无量百千万亿的旷野上的一粒野马尘埃,被六月的生物的气息吹散,被逝去的悲凉漂渺的希望碾过,须臾,泥涂褫落,亿刹微尘,灌进半清半浊的沧浪。然而正当这微尘没奈何地自欺地以为被灌进彭咸所居为江鱼之腹里的盐酸溶解乃是天下最不思议的劫数和最极致的大欢喜的时候,那溶解后的阿赖耶识更被灌进望洋向若的秋水里,和其他一百条灌进恒河的溪流与江河里的各自裹挟的无量沙砾一齐躺在娑婆世界的正中,供往来路人一粒一粒计数。

新丰为客的马周果真落寞么?设若他原本缥缈孤鸿影,幸自绕郴山, 那自然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但怕起初他人生识字,用许多虚妄的修辞来肉搏这孤独,用许多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来填补内心的罅隙:岂料那身名俱灭的师子吼,在虚空中终不曾遭逢一个尔曹,故尔化为长蛇,以首衔尾,自啮其身,得解脱竟,旋又再噬。肝胆寸磔,至痛也,而今乃以无意得之,大奇!

向来潇洒处

顾颉刚回忆傅孟真在房间里贴的条幅:

四海无家,六亲不认。

据顾颉刚说这句子的气象,千古之上乃与曹孟德难分轩轾: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然而曹孟德以前五百年,更有祖龙题诗在上头: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祖龙注脚纷繁,切中肯綮者,唯有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名岂文章著,诗文的无聊无非是修辞的堆垒。天地间原本只有两个主题因循反覆:一将功成之后的作如是念的凡尔赛,和一将功成背后的不可免的没奈何的自欺: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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