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吹乱客中肠

Posted by Yuling Yao on Jul 07, 2021.       Tag: zombie  

这是我新近的感受。当我想到这个感受的时候,时间是七月七日,七月七日长生殿的七月七日,我正坐在从 Morningside 往 Greenwich Village 的 Uber 上:载着我的一堆行李的面包车只能坐两个人,所以我只能自己叫 Uber。我想到上次我搬家的时候,是从那个灰蒙蒙的古都往家搬,我坐在地铁上去火车站,六月的京港地铁,下午两点的空调充足,我一站一站数着。然而彼时我并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搬,或者彼时我也确乎少年心事踌躇满志罢,仿佛从此以后的一切人间羁旅也都作如是念。我那时并不知道,多年之后的闷热的纽约的午后,我正坐在 Uber 上,心事迁延,却依然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北京的下午。

以病毒故,司机没有开空调,我也戴着口罩,闷热而且沉闷,电台咿咿呀呀地放着 Luke Bryan,全无心肝。窗户自然是洞开,窗外是哈德逊河,璀璨耀目地反射着阳光和紫外线。而此刻也确实有许多人在河边跑步,有的人在半裸地跑步。偏是酒卖斜阳,无数楼台无数草,笛声吹乱客中肠。

但此刻河水也闷热地蒸腾,设若是六年之前,我或者可以用犹怜故乡水之类的句子来为赋新词,然而此刻纵便如何登舟望秋水,却也终究空忆谢将军。每次从机场回家都要从河边的高速走,归去来兮,一树桃花似往年。张爱玲似乎曾在河边住过。又据说张爱玲晚年搬家搬了一百八十次,但又据说同样还是这位张女士说过,搬家三次就等于死亡一次,然而何以她又要向死而生地不停搬家呢?不过说到底,搬家云云,无非也是雪泥鸿爪, 搬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是看见有人把“我热爱走出舒适圈”标榜在自己的交友软体的介绍页面的。但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此人也肯搬家一百八十次,不然决计走不出舒适圈。我也许是一个很因循的人罢,然而,时间永是流逝,过去心竟然是不可得的。亡吴之岁既穷,日暮涂远。昔日窗寮,无非枯井颓巢。我依旧不得不打包许多行李,用泡沫纸粘好,塞进牛皮纸箱,用厚厚的胶布缠住,一圈一圈缠住,堆叠,块磊,打电话央求人来搬家。打包的时候我在想,其实从长远来看这些衣裳、水杯、书籍、胶囊咖啡机,总有一天是会崩坏并且被扔掉的,或许并不值得我用一层一层的泡沫纸粘好罢。非但人事有代谢,最后就连人体的每一寸肌肤骨骼筋膜也是要被代谢掉的——当时耗费大量的心力保养呵护,结果却不过是一小块。

我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是说阳羡有一个人为了讨好“黄州惠州儋州”的苏轼就送给他一个别墅,但是苏老师住进去之后夜半听到老妇啼哭,一问方知这宅邸原是老妇的祖产,售予外姓人家不免惆怅。苏老师听罢善心大发、子卖爷田,将这宅子重又送还给这老妇人,而他自己从此租住在吾郡的藤花旧馆里。这个故事表面上是在说苏老师心地善良赤子之心——另一个可做参考的典故是普京有一天走在路上把摘下一块宝铂腕表送给了路人——但我觉得另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此刻的苏老师确实已经是心如死灰之木了,不然他会算计自己以后这么租房是好,租在哪个区,哪栋楼,多少钱,几层楼,楼层低会不会吵闹,窗户朝向,朝北会不会光线不好,沿不沿街,会不会有老鼠,去办公室要走多久,周围有没有自行车停靠点,去地铁要多久,要不要门卫,要不要空调,楼里有没有洗衣机,洗衣机又没人有维护,洗衣机附近会不会有蟑螂,明年还会不会搬家,要不要把纸箱和泡沫留住,床垫要不要搬。这一圈算计下来,我只觉得一鳞半爪,支离破碎。说起来,琐屑碎片,时而可以雄姿英发地粘合在一起,铸成通天的宝塔,时而却无所容心随风荡漾,漫烂在六合最深处的虚空里。

我跟一个同学说我觉得租房很麻烦,他说哦哦是啊真真麻烦啊我已经租房了不下十次了不过事实上我最近买房了只四百万但是我还是感同身受我祝你加油。这么说起来我猛的觉得其实有两种情况下的搬家是适宜的:一是说你踌躇满志心事拿云,丈夫只手把吴钩,民无恒产有恒心,故尔纵便住进一个东村的草庐也唯觉得转天就有刘皇叔来御驾三请,况复时常还有新公司十万元的签字费和搬家费来滋润则个。二是说你心无所住,此身翻若不系舟,故而行吟泽畔万事付空烟,本也没有求田问舍的烦恼,纵便搬进布鲁克林的腌臜公社里也可以过的布尔乔亚,何况嬉皮的生活红袖添香烟雾缭绕一丘一壑,哪复计东西。但设若不幸处于两者之间,那么只恐黄尘匝地,梅柳渡江,草断人肠。

晚上我又回去旧房子细细打扫清空。向隅面壁,空无一物,无处尘埃,适足以发「今看摇落,凄怆江潭」的感叹。我以前看见电梯里有人作搬家甩卖的广告,常觉得此真浅人,为了十块钱的宜家家具,竟然还值得大张旗鼓地贩卖么。但现在我深解义趣了:其实敝帚自珍的何尝是十块钱的宜家家具,而是虚掷的流水落花。诗云「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可是只要在 craigslist 上把宜家的胶板床用十块钱的价格半推半送的卖出去,接到钞票的那个刹那,便仿佛此生也都充满了豪气干云的意义与成就,便仿佛残山剩水也都披上了金光潋滟的一襟晚照,便仿佛桓大司马对着依依杨柳朗诵道: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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