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卡杂感

Posted by Yuling Yao on Jul 27, 2021.       Tag: life  
可是可笑的不在于腐鼠我慢,而在于就连这腐鼠也是花了三个月嗟来的,鸱实在是不明白“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的道理。自然,较之更不如的,就是花了三个月念兹在兹想寻嗟来腐鼠而竟不可得的鸱。

毕业之后要办理 OPT,然后需要申请 EAD 卡。据说 EAD 卡简称工卡,但是一想到工卡二字,我就想到唐人街的广告:“本燒臘坫招洗盌工要求有工卡且粵語國語流利”。故以自尊计,下文我称此卡为“卡”。

我申请的很晚。本来我有别的事情要去焦虑,所以也就无所容心于其间。然而等到七月的时候,卡片申请仍旧杳无音信;况复我彼时其余烦恼或者已而烟消云散,或者已而无可奈何,所以饱食终日也就开始操心起来。上网一搜,除却搜到很多“本燒臘坫招洗盌工要求有工卡且粵語國語流利”外,我又在一个以制造焦虑为己任的中文网站上搜到说可以找议员加急。我暗想,设若议员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业务都管,那末食少事繁,非在五丈原鞠躬尽瘁不可。不过考虑到发一封邮件弹指之间,我就写信发了出去。不多时收到议员助理回信,说已而垂询行政分支静候佳音云云。这时我发现议员助理也是我校毕业的,我于是开始小市民的算计——据说先总统小布什在耶鲁读书期间认识了耶鲁全部的同学,嗣后果然好风借力克承大统。但先帝爷到底是因为在耶鲁读书期间认识了耶鲁全部的同学,还是因为能力之外的等于零的资本方才好风借力,难克究竟——不过多说无益,因为我还是不认识这个议员助理。我问了一个诗礼簪缨因而最有可能认识华府局内人的同学说:同学你认不认识议员,他说:“同学休要谬夸奖、诗礼簪缨不敢当。议员我不认识而且认识有什么用,除非你是塞蒙斯每年捐很多钱源源不绝地捐,不然书笺八行面上功夫口惠无实。”听罢我也装出深以为然的姿势。

几天之后居然果然批准制卡了,但是这时候距离申请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时候我想到天下的生意分成两种,一种譬若外科医生,越是冲繁疲难的科室,客户越容易龙驭上宾,故尔功赏相称,允执厥中。一种譬若开宫庙的龙王:大旱十年而找龙王求雨,一叩首而登时广沛甘霖,果然灵验如祈三洲感应,恨不进一太牢歆享。但凡旱得愈久,则客户的期望愈大,而龙王成功的概率(submartingale)也愈大,功成在我。

不过以上不是我要说的故事。我要说的故事是制卡之后,我收到了一个邮局的追踪号码。当是时也,我正在北卡和我的好朋友 L 君一起驱车海滨旅游,本来海天愁思,刹那水随天去。我唯觉得大势底定,纵然面上装出小儿破贼,身体却实在不得不浮三大白。

回到家之后,我收到短信提醒,说周四回寄到。这里需要补充这个故事的缘起:我留的邮寄地址是办公室,三个月前我申请的时候我正在犹豫日后的前途(详见我先前的四篇博客),所以非特前路茫然无知,就连下个月地址也全无意念,所以寄到办公室本是一番小市民算计的结果:想来办公室广路通衢,堂哉皇哉,不怕邮差迷路,况复前台有人照应,万无一失。

不过上述这番算计的漏洞是疫情期间办公室关门了,堂哉皇哉的大堂空无一人。不过幸而行政很帮忙,我一说我有邮件要来,他就立刻说他周五来给我开邮递柜。我想我都要走了,行政还是这么客气帮衬,也许是一种广义的死者为大的概念。

  • 周四 晴

周四白天的时候我盯着追踪的短信——这时候首先可以问我说我为什么这么无聊,何以要盯着一个卡的追踪短信。我不知道,我觉得宏大叙事都是自我实现的:设若前面没有花那么多心力筹谋,那么此刻或许也不至于左右支绌。但天下多少事原本如是自欺:或因为灌注太多骑虎难下,或因为众目所瞩杀马道旁,结果只见无数缘起性空的碎屑变成身心悬命的执着。一如李商隐的诗:

贾谊年纪轻轻兮结果求职不顺中年危机,
王粲空怀才气兮可惜久淹客地春游无期。
我想去江湖赚钱兮财务自由呵退休歇栖,
我又怕君子没世兮精神受损呵人格出离。
不知道腐烂的啮齿动物做料理是何味道呜呼,
谁敢想浅薄的猫头鹰怀疑凤凰是何心志噫嘻。

但是庄周错了:那鸱岂非不知腐鼠的可笑可悲?又岂非不知鹓鶵的天生隆准?然而若是那鸱半世浮沉却只捕得一只腐鼠,若不是无奈何地为之自矜自慢,难道果真因为嫉妒的苦闷而原地自裁么?

自从周四早晨六点短信说邮件已经上车豫备投递之后,我迟迟不见进一步的讯息。晚上八点我等了一天,准备出门了,忽而收到邮局短信说

迄自 07/22/2021 8:00 下午 及诸阁下。尝叩阍再三,黄门无应。或亡导,遂失道。

咄咄奇也,邮递员果真在晚上八点钟去办公室投递吗?他不知道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办公室前台已经下班了吗?我不知道,我觉得邮递员不会这么固执罢。但很难说,据说美国人一板一眼遵纪守法,八点来信真就八点去送,哪怕见所见而去,但又据说德国人也是一板一眼遵纪守法,但又据说日本人也是一板一眼遵纪守法。究竟是谁更遵纪守法姑且不论,只是这信没有送达,我心头一紧,先前的安排算计全都转头成空。不过似乎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措施可以采取,永言配命,只愿它仍在邮局。

  • 周五 晴

我周五吃过早饭就去办公室了,说是早饭其实是微波加热的香菇肉臊饭。我本来就约好周五去办公室,然后会有行政来给我开邮箱。此外考虑跑一趟上城地铁计时半个钟整,故尔我还算好了要去韩国超市买一瓶五年陈香醋,因为我不久前特意在中国城逛了一圈转遍了所有超市发现中国城并没有五年陈香醋,可见我国人民勤俭质朴的美德。韩国超市距离那个很可能认识议员的同学家也是很近,故尔设若时间尚早我还可以去那个很可能认识议员的同学家喝一杯茶——“茶”和“饭”一样,有时候会被用来泛指一切饮食,例如“你吃饭了吗”,并不是在问你是不是没有吃意大利面,但这句句子中的茶是字面意式的茶,因为我在他家里看见了一整柜的 Harney & Sons 的茶叶。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我取到了卡。于今看来,变数犹在未定之天。地铁一路忐忑不表。到站,我先看了一眼手机的追踪网页,却安堵如故。我想那末或者不如直接去邮局碰碰运气罢。我便径直去了邮局,邮局的前台小姐隔着防弹玻璃跟我说:

哟,您这种情况呵,我了然。甭着急欸,昨儿个不是没投儿到地方么,没事呵,今儿个咱一准投到,嗨,您先歇着。下一位您请~

我虽然觉得她这么说也不见得确实可信,或许这位小姐并不属于一板一眼遵纪守法的那一类人罢。然而和她也没有什么什么可说,不妨信她,且回去办公楼等。办公楼的门卫笑语盈盈,我急忙问,今天的邮差可曾来过,可有我的邮件么。

门卫说,没有。不过你如此急迫,我可以再翻看一次。嗯,看了,没有。

邮局小姐的指示是说,信今天晚些时候会送到,我还是稍安勿躁罢。不时,四点钟了,我想倘若再等下去也无裨益,便下楼再问门卫。门卫说,刚只送来一个给鲍勃的亚马逊的包裹,你是鲍勃吗?

我不是。所以我出门去找邮局了。正巧,出门对面就停着一辆邮局的面包车,得来全不费功夫,其非皇天之不我弃?不过司机不在,既来之则安之,我便等一等罢。

然则并没有等到司机。但是二十分钟之后走过来一个路过的邮差——这时候我方才注意到其实这城里生活着这么多邮递员,倘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不差,那么邮递员一如灶王爷,乃是权限最大的联邦公务员——路过的邮递员似乎面相是华裔,说的英文我听的不是很清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但大意是说,我守株待兔等的这个车是送包裹的,南辕北辙,于今之计,我须擒贼擒王,去邮局找一个叫做邮递总监的大官。得此助力,我飞奔邮局。

邮局前台小姐见我又来了,也没有多话可以说,径直找来了邮递总监。我发现别的邮局同志都身着制服,唯独这位领导穿着一件布克兄弟的 polo 衫,可见当官还是要当大官,这样才能穿布克兄弟。领导隔着防弹玻璃跟我说:

啊,小兄弟啊,呀,我看看,哦,这样啊。啊,没寄到啊,呀,我来找一找,啊,没找到啊。啊,兄弟你回家等一等吧啊,等一等我们的卡车都回来了啊,我在让人去车上找一找啊,你等着吧~

我有点灰心,但领导口含天宪难容置喙,我只得无奈何的离去。离开之前,我看见有一位女士去找这个领导说,说她孩子的爸爸给了她一百五十元整的巨款的现金支票,但邮局柜台竟然没有现金来兑现,真咄咄怪事也。领导说,嗯哪,我们这里确实如此。

回去的路上竟然我发现那个邮局的面包车的司机回来了刚上车。用兵之时,间不容发,我一个箭步冲下前去,拉住了车门。这位身着制服的邮局司机于嗣后情节至关重要,以行文方便故,不妨简称大叔。

我问大叔说:足下可是给个这栋办公大楼送信的么,我的一封信下落不明,足下有何计教我?

大叔说:我不是,我有别的公干,我要去河滨大道拿包裹。不过你既然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可以大发慈悲地打几个电话。

说罢大叔开始打电话,问了一圈同事谁人来给此楼送信。我一开始没有觉得这样的投递片区划分是什么机密,但不想到要打一圈电话才能知道,方才是真人不露相的道理。奥援在此,其留侯见赠黄石也,自当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

于是我对大叔说,仆非不知足下清俭之风,唯寸心之所存,非束脩之敢报。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唯忍而不能舍。虽然,江南无所有,犹以一枝赠。仆敢野人献曝也,足下其无多让。

大叔三让,不得已,曰:君必以为便,便国家。

大叔再拜曰:邮递总监者,肉食者耳,未能远谋,因循无功,其无怪乎。余尝闻,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余固浅鄙,恐不堪用。唯君侯重托,是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也,余独安得嘿然而已乎。愿君侯更勿虑之,余必庶竭驽钝,致信完璧,手奉君侯而已矣。

未几,大叔果然打来电话,意气稍折,说他已然翻箱倒箧、碧落黄泉,在局子里细细筛查一遍,然后那卡,确乎也不在局子里。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明后天会再打几个电话,必能勘验出这信的下落。

  • 周六 多云

本来我豫定的周一上班,如是波折则难免失期。据说设若要重新制卡,又得经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想来人世苍茫沉浮,非特不得操之在己,而且竟为一张塑料卡所累。可资比拟者,一如一只鸱去觅食,结果觅到一只啮齿动物,鸱于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然而那啮齿动物已经腐烂了,可是可笑的不在于腐鼠我慢,而在于就连这腐鼠也是花了三个月嗟来的,鸱实在是不明白“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的道理。

自然,较之更不如的,就是耗费尽了十年薄幸名、念兹在兹地想寻嗟来的腐鼠、而竟不可得的鸱。缥缈孤鸿影,司马青衫湿。

周六我本想着在早晨九点车队出发前赶去邮局截下全日信件的,这九点的时刻是昨天在局子里打听出来的。不过后来大叔说给这个片区送信的车他已经上去查过了,没有,所以我去也无益。

我下去趁着邮局下班前还是又去了一趟。这一次,邮局前台直接叫出了当值领导。领导换了另外一个人,他不疾不徐地又把前因后果参详了一番。随后,他去到办公区域去打电话了。

在等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想,不知为什么,很多人还在办公室里贴“天道酬勤”这种公元五世纪的审美的条幅。设若我竟有一天需要买一个条幅,我就要在上面写“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来时时证悟空性。当然方家可以说“东风不与周郎便”本质上是一个因果推断的问题,事实上东风还可以借,譬若我如果早点申请 OPT,那么也就没有这番风波,也许是吧。不过,本着腐鼠我慢的精神,我也不妨将之归结为非战之罪与阿赖耶识的种子。

领导出来了,不温不火地说:我又找了一下,没有。

领导再说:不过,你不要担心。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打算,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你的信,可能被送到大学的中央邮件室去了。之所以不能确凿,是因为邮差没有扫你的条码。但是,大致是不会差的。

其实昨天大叔也提到了中央邮件室。大体说来,许多送到办公室的邮件回先经过这一层大学管理的邮件机构。不过这机构周六不上班,所以我只能先回家,除却稍稍多了一点虚妄的希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周六晚上我突然又收到一个短信说:

迄自 07/23/2021 9:38 上午 及诸官廨。 示覆 STOP 俾使退订。

07/23/2021 是周五的时间。只是据我这几天问下来的结果,这种追踪信息,有些是员工手输的,不足为训。

  • 周一 晴

早晨大叔给我发来短信说,“目下没有运气在你的包裹上”。不过,他正在和他的上级一起继续开展调查。我觉得大叔也算是很上心了,但耗费无数心力,最后却不免功夫付诸唐捐,所在多矣。

我准备去新单位报道,我提前写一封信,说那卡也许还有波折。我随即被告知国法庄严,我必须回家呆着等卡。

昨天我已然问原单位的行政,你对大学的中央邮件室熟稔吗,行政给我推送了两个人名。我电话打过去,对方很客气,不过说最近没有收到去我系的信。但是既然现在我也无处可去,那就去中央邮件室碰碰运气罢。

上城的地铁很空。我想人世沉浮确乎一如地铁的运行,同样是市中心往上城去的路径,早晨空无一人,傍晚就座无虚席。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设若果真时运不济,英雄运去,那么也委实没有别的话好讲。说起来但凡肯稍作变通,慈航倒驾,那么下城的摩肩继踵立刻成了上城的清风徐来,但先前我已经说过了,骑虎杀马,慈航到底是很难倒驾的。

行车到 103 街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单位的门卫打来的,说我的信到了,她已经拦截了下来,我来取便是。

这就到了?真的吗?我本以为这个故事会有一个意外的反转,但结局难道这么平淡么?这是我现在文章憎命达的想法,当时我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

我兴冲冲跑到单位,门卫看到我也很开心,拿给我一个大信封。我一看愣住了,这个白色的硬纸板信封我认得,是寄送文凭的,这乃是我的毕业证书。毕业证书是烫金的,金光璀璨,然而此刻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欣赏这烫金的书法。换一个时空语境,设若毕业证书也需要申请三个月历经八十一难才寄到,那么也许收到毕业证书也该焚香祷祝歌以咏志吧,然而这矜持不仁的宇宙向来不体恤老实人:毕业证书就因为自己太过老实质朴,门户洞开,招之即来,一来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所以反倒不见珍重,弃若敝屣。

我再打电话给中央邮件室,能不能当面来找信。对方还是很客气的说,统计系确实没有邮件,社会工作学院倒是有几封。不过,你要是想来就来吧。邮局昨天给了我一个地址,但我找了一圈发现这个地址是错的,只得再打电话寻去。

结果一到中央邮件室,信就找到了,就在一大捆邮件的最表面。所以这个故事如此就狗尾续貂地结束了,除却直到现在 usps 的页面依然显示未送到,和我在随后几天陆续又接到 usps 的电话说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信。

那么,读者从这个故事学到了什么

  1. 如果读者恰好也有信件投递到 SSW 楼,并且发现邮件丢了的话,那可能没有丢,说不定去了大学中央邮件室,但网上搜出来的中央邮件室的地址也还是错的。

  2. 如果中央邮件室跟你说你的信没有到,说不定已经到了。

  3. 如果 usps 跟你说它不知道你的信在哪里,可能它真的不知道。

  4. 有的邮局大叔会帮你找信,虽然也不一定找得到。

  5. 很多职员不收小费,但有的也收,也许需要问一问才知道。有的收了小费果然青鸟殷勤,有的收了也安堵如故,也许总要收一收才知道。

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学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虽然在这个故事里我做了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如何如何加急,到后来信丢了之后如何如何寻找,到和邮递员如何如何周旋请托,但设若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我的卡也会在周一下午由中央邮件室送过来,我耗费了一个周末孜孜不倦地去寻寻觅觅,也许加快了十五分钟的收信时间罢。 不过大概不会错的教训是说申请 EAD 卡要趁早,但其实人生很多事情都可以趁早,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比如早晨十点就该去叫中午的外卖,比如坐地铁可以等下一班排在头一个,比如下周要用的亚马逊包裹这周就可以下单。但说到底也不尽然,江头风波恶并不比亚马逊一键下单:你以为鸡声茅店月,殊不知更有早行人 (Type-M Error);你看见有人晨起动征铎,但也许那人是在辞官归故乡 (Type-S Error)。很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