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日记

Posted by Yuling Yao on Nov 01, 2019.       Tag: zombie  

最近我把智齿拔了,缘由是去年某天去 NYU 洗牙,洗牙的实习医生念兹在兹地说智齿虽小疾在腠理然而七年之病三年之艾从长远来看非拔不可,虽然刻下不曾萌发,但留在龈下生长奔突汪洋恣肆真真是盲人瞎马,虽然此时无痛无臭,但长此以往青萍之末肘腋之患难免祸起萧墙。这时我不怀好意地暗暗想到她也许是想找我的牙齿练手,于是我就又想到庄子他老人家就说过,树木倘要明哲保身就非得长的奇怪不材才可幸免刀斧之祸,但他错了,智齿无用之至,可是首当其冲千夫所指并且被我们花很多钱拔掉,凡误了卿卿性命。当然或可以争辩说其实引刀成一快被丢弃在医疗垃圾桶里和光同尘未免是一颗牙齿最大的圆满与和解,否则同其他一十八颗牙齿挤在潮湿阴暗的嘴巴里纵然外人看来偶然受一二蔬食歆享可是日日夜夜要西西弗斯一般地迎头抢地彼此撞击以便成就不相干的脏腑的名闻利养方才是人世间一切苦集灭道的隐喻。

但这并不相干,我并不觉得我会在一个 NYU 实习医生那里拔智齿——比喻而言,这仿佛是在一个独立书店的蛛丝满雕梁的地下仓库里,发见了店主厥先祖父苦心孤诣遍访名山得来的旷世奇书,可我非但不买而且一出门就在手机亚马逊下单次日达——于是我研究了一下纽约最好的拔智齿医生,左右旁证的结论是说虽然拔智齿是天地间最为简单的口腔手术,唯为万无一失计,则不特不能找只会补牙和洗牙的通用牙医,而且非要找全城最好的综合医院的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不可。但是我不会在这里说他的名字,因为他并没有给我广告费,当然庄子也没有给我广告费而我还是说了他的名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间的苦集灭道还是很辛苦,或留名于三千年后的后世但是当晚就要老死道路,或者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月科场七篇文章才落得个颌面执照但仍旧要付广告费才能出场。

然而总之我觉得这个医生很值得信赖,在全美做好的牙医学院 DDS 毕业,又在全美最好的外科医学院 MD 毕业,residency 和 fellowship 都熠熠生辉,兼职还在鄙校做教授(负责教颌关节置换),并且向来都是运斤成风地做开颅手术和口腔肿瘤,比那些只会补牙的牙医不知高到哪里去了。虽然显然易见我只是去拔一个智齿,主导医生做过几场开颅原本并不想干,但是话又说回来人世间已然如此辛苦,大家靠着彼此贴金抬举来暗暗地抬举自己本来就是我们唯一的慰藉,不然履历的 reference 一栏该怎么填充。这再次证明与其做一只「不材得终其天年」的孤独的树不如做一个多金的颌面外科医生。这时我就又想到蓝血贵族最好的出路就是读颌面外科,因为设若拥塞在其余的同学少年多不贱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职业里,那么赵家子孙尽隆准的蓝血贵族也不得不纡尊降贵地和其余的十万头高呼着苟富贵的金色鲤鱼一齐挤龙门。唯十年医学院加两个外科学位的门槛钱,足以构成一夫当关的高峡平湖,任凭白暨豚和白鲟在大坝外如何暴虎冯河如何膏油继晷如何革命理想高于天如何 996 福报,终究天命攸归龙种自与常人殊。这时我就又想到 Pete Buttigieg 猥自枉屈放弃麦肯锡喝咖啡的位子跑去阿富汗马革裹尸,自是运筹帷幄地算到这一层。但话又说回来而今 Pete 师老无功,反观当初他校友 JFK 百战归来方才是卧龙岗里算就了汉家的业。可是,随便一搜就知道,此二人的牙齿都整整齐齐熠熠生辉——在搜索的同时我发现 Bernie Sanders 的牙齿做了金属牙桥,Biden 和 Pence 的门牙做了牙冠——所以拔完智齿并非故事的结局,我会在五十年之后带来这篇文章的续集:烤瓷牙记。

先拍 CT,说我只有下颚两个智齿,这当然是好事因为这样收费似乎可以少一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想到假如我在亚马逊买东西结果零件少了一个必然不免借题发挥,那似乎我也有理由抱怨为什么周天之民趾同此方颅同此圆偏偏上颚智齿就要付诸阙如。更何况就事实说来其实拔四个牙和拔两个牙价格相若,实在是此间人不懂得圣人「体分于兼」的教诲。医生又说此智齿深嵌牙槽咬定青山,纵便他庖丁解牛见得多了西方哪个牙齿没见过,仍然有有1%的概率会在切开牙齿的时候损害到下牙槽三叉神经。虽然,一旦恶化又有90%的概率会短期自愈。我觉得大家其实对概率的理解并不深刻,有千分之一的几率抱愧终身似乎很可怕,但其实新股打多了就知道 1/1000 原本就该存而不论,故而我毫不犹豫地满口承允。正当我在思考 2020 年 A 股市场新股新债收益会不会进一步下降经济形势如何尤其是美股市场金融危机会不会从债券市场率先爆发要不要多去买几张投资级公司债的虚值价外 put 抑或是直接趁着现在浑水摸鱼抄底联合王国 Reit 同时用货币期权掉期对冲英镑头寸的时候,医生说你好请交钱下周见不用谢。在账单生成的时候我和医生寒暄了几句,他说最近临床研究需要很多统计学,我心里暗想假如算一算 p 值就叫做统计学那我一分钟可以算九百八十个而且假如我很会给瓷砖贴美缝剂是不是就可以说我是牙科专家。然后我接过账单一看果然很贵谈话不到一刻钟十指不沾阳春水咨询费就要 $500。

一周之后我去正式拔牙,因为要全麻——据信某位伟大的革命家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就是因为担心损害智识而坚持不用麻药但是我觉得我既然不是革命家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那就还是常作归记罢,关云长刮骨疗伤最后不还是没有拿诺奖——所以我欣然同意静脉镇定全麻,并且找了一个同组的博士后陪我一起去,作为回报设若我麻醉之后涅槃无余我就将把我 GitHub 里没写完的草稿送给他,正好还赶得及月底的 Icml。一路上这位正式登记注册的 Bernie 2020 志愿者向我豪气干云地许诺将来一旦伯尼践祚不特要全民医保免费洗牙免费拔智齿,而且一定要撕开 Pete 画皮下的大象党人的真面目,并且把他们的牙齿一颗一颗拔成真的 Alfred E. Neuman。我此刻心里想的是其实上次医生完全没有告诉我拔牙具体收费几何,但既可以说这是莆田系的把戏事先守口如瓶径直在手术台上伏一旅之师但等城下之盟,又可以说这是医生性情高洁雅尚玄远绝口不谈孔方。然而我在盘算的重点是表面上花很多钱做牙齿似乎衣锦夜行真真可惜,可其实细究起来投资牙齿乃是夏普比率极高的头寸:例如那位博后,他只消告诉我他20岁就在麻省总医院把全部智齿都拔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门第家世磊落无遗,比起双手戴满核桃手串的沐猴而冠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作为总结我制作了下面的一道选择题,题干中的若干选项都是我在最近一年内实际听到的句子(略加添油加醋的转写修饰)。

选择题:以下哪句话逼格最高,哪句最低:

  1. “兄弟我20岁就在麻省总医院把全部智齿都拔了”
  2. “兄弟我和 Jim Simons 是好几代家族的世交”
  3. “兄弟我在 Deep Mind 和 FB AI 轮番实习了一遍”
  4. “兄弟我在 Columbus Circle 买了一房子”
  5. “兄弟我最近发了一篇Nature”
  6. “兄弟我昨天换了一家对冲基金工资直接x5”

静脉注射之后没几分钟我就失去了知觉。我本来以为医生为了确认我是不是确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定会问我一些问题,但事实上并没有,白准备了。当然天下原本许多事是白白准备,事实上整个智齿的移除就是多此一举。可咨参照者,我前几天问过办公室里的印度同学,他说他也最近因为智齿而痛不欲生,但是拍了片之后突然就又不痛了所以就安之若素不去拔了。这让我想到很多鸡汤文都喜欢说印度友人正是因为谨守着湿婆和梵天的安之若素八风不动随遇而安,故尔能在职场稳扎稳打,而其反面就是为了从 VP 跳到 ED 而从反复跳槽得陇望蜀,间或扬名一时一地可是到头来见猎心喜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但这是我现在的心理活动。我当时的心理活动是看着我的被投影在墙上的血压,高压稳定在110–120,严格小于最新的高血压一线指南。

但是,几分钟我就似乎又重新获得了知觉,事实上我醒了过来,我看见医生用一个钳子在拔牙。这说明也许麻药的剂量不是很够所以我的中枢神经重新占领的高地,这件事情的后果是 1)我亲眼看见医生是怎样用一个钳子在我口中上下其手地操作的,当然口腔内部的剂量应该还是足够的所以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并且很快又昏睡了过去。2)我切实知道我没有被过量的麻醉毒害所以也许我还是有机会成为革命家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

然后我就又醒了过来,时间大概过了一小时不到。医生已经不知所踪地走了,他的助手笑意盈盈的说啊手术真成功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洪福齐天得道多助,不过还是要记得嘴里要要咬住棉纱不然会得干槽症一旦病发细菌侵占四肢百骸岐黄无术此外万万不可咀嚼硬物不然非特牙齿崩坏终身残缺而且影响牙槽神经从此之后再难克复。然后他送了我一个拔牙大礼包,涵盖冰袋纱布和漱口水在内一应俱全。但是这个时候我其实在似醒非醒之间,所以他说的话我也没有很在意,但是他还是给我吃了800 mg布洛芬。

然后我就打车回家了,在车上我发现来回 Uber 费用其实占了此次医疗支出的显著的大头,但是又据华人论坛上铺天盖地的热心网友说在美国拔智齿会破产所以或许是他们叫了 Uber Black 专车的缘故。此时我想到陪我来的博后已经拔过智齿了我不能陪他再拔一遍所以我就得背负一个人情。然后回家之后我发现先前吃的布洛芬没有什么用难怪猫王和迈克尔杰克逊都死于过度磕药,完全没有办法做的事情,所以我就喝了一瓶可可口味的 Soylent 然后打字写写篇文章,一时竟然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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